他心里想：我凭什么要说假话？
他并不知道，活在这个世上，如果每一句话都要说真话，那是要出事的。
周东城检举的事，在何经理与蒋立功的密谋配合下，远没有真实的大。何经理介绍亲眷做现金会计是事实，可哪个干部没有亲戚需要关照呢？那个会计好歹也是初中毕业生，又不是文盲，用人的手续齐全，并没有明显的违反用人规定，工作表现也没什么问题。何经理他们下来指导工作确实是有点频繁，只是大吃大喝是不存在的，人家吃的是自己的钱，每次下来缴纳的伙食费，账目上清清楚楚。优先买了三个猪头，这个算以权谋私，何经理主动写了一份检查，就此了事。
几个月后，该轮到周东城出事了。周东城是仓库保管员，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公司盘库的时候，有些东西对不上号。要是搁在往年，很好理解，比如，某个进仓库搬运的人，夹带了几颗菜、一条咸鱼回家，饭店物资反正有损耗。今年区里对待这件事就比较严格了，谁都不知道有出入的物资去了哪里，既然查不到原因，就得保管员负责。区里来调查的人“忽然”发现，周东城还有一段当伪警察的历史，一个有着伪警察历史的仓库保管员，保管的物资对不上号，周东城被理由充足地清退回家。
周坤英拉周东城去南通城找邱副专员，周东城认为自己没做错事，不情愿去找人，周坤英不死心，只好独自跑一趟城里。
邱副专员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摇摇头：“就算我还在位，也难办了，看样子，周东城是得罪人了，向组织上反应情况，也要有真凭实据啊！组织上的调查材料很清楚，那就有诬告的嫌疑，就算不是诬告，也给工作组留下不好印象。
哎，你们有一回到南通来拜年，我好像当着你的面跟小周提过的，要少开口啊，他有过一段伪警察的背景，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怎么还惹事了？小周还是太年轻，别人说的话听不进。”
邱副专员补充：“区商业公司对小周的处理，有事实，有依据，没有什么毛病。过去啊，对小周的政治审查虽然有过结论，还是我亲自叫你们毛书记派人调查的，如今，一年一年情况不同，他们因仓库发生了物资丢失，重新提出小周的政治背景有问题，真的是敲在关键上了。关键不在于有没有问题，而是怕人翻老账，有些事，时间久了，当事人说不定不在了，那就根本无法自证清白，懂吗？”
邱副专员的话，说得周坤英语塞。
知道了镇上的处理结果，知道了邱副专员的话，周东城自己好像还没有周坤英难过：“不就是回家种田吗？我本来就是个农民。”
蒋立功将处理周东城的来龙去脉跟父亲蒋七全都说了，蒋七也把当初机帆船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儿子：“那个时候，机帆船生意确实不赚钱，不是没有客人，而是当官的腐败，上面伸手的人太多。死鬼毛桃侯这草狗，由小我们最好，他确实是一肚子的坏水，但是他不坏我，卖掉船的钱，给我追回了我们家的本钱。你说，我怎么好再帮侉子出面找毛桃侯呢？报官就更别想了，人家毛桃侯就是官，我家还要在他手底下过日子。”
蒋七咂吧着嘴：“何经理是我们家的恩人，你这么做没错，当初你留在镇上，后来当了副镇长，再后来提拔到商业公司做经理，都是何经理一路关照。土改的时候，他可是帮了大忙，提前通风声，叫我们卖了一部分田，我还把银元埋在鸡窝底下，这才过关。”
说到旧事，蒋立功自然明白何经理对他家的恩情有多大，这也是何经理欢喜到镇上来的原因，要弄什么物资，何经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蒋立功。
蒋七：“你父我，虽然没有在官场上做过，但是，由古到今道理是一样的，朝中无人莫当官。何经理也告诉你了，城里那个大官欢喜吃猪头，才找你搞猪头的，以后要继续搞，多搞，主动搞。朝番子，毛桃侯为了坐稳维持会长的位子，一年到头，要请上头的人吃好几顿饭，还要送礼，你没忘记吧？菜都是我们办的，除了吃，还要拿。以后，何经理到镇上吃目标太大，你就带到我家里来悄悄吃，懂吗？”
通过周东城的事，蒋立功发现了老上司何经理的实力，也发现自己有能力将一件坏事变成好事。何经理对蒋立功的表现很满意，两个人的关系，因为周东城的事，靠得更加近了。蒋立功也暗暗下决心，在官场生存方面，要好好跟何经理学习。
为了周东城的事，周坤英也找过毛孔明，毛孔明不知道何经理与蒋立功联手玩过了把戏，只是知道这件事找关系也不行。
蒋立功甚至抖着腿奉劝毛孔明：“这人上下关系很差，区里几位领导都对他有意见，过去还不是靠毛书记你的面子，我才极力维护周东城，现在出了事，我是尽力了，保不住，劝你也省省心，要是出面帮他找人，只会落得自己一身猫不是狗不是。”
周东城在商业公司不合群是事实，不用蒋立功说，毛孔明也知道。毛孔明了解周东城这样的人，心直口快，说话不留余地，有人往家里带饭店不要的剩菜，他当着众人的面说人，见到什么不合理的事，有时候甚至越级找毛孔明告状。
镇上的商业公司归区商业公司管，毛孔明也管不到。毛孔明不是没有劝过周东城，有些事要讲原则，有些事，还真的不能过分认真，不然，最后为难的是自己，这话果然被说中了。
他为了周东城的事，不是没有找上面的关系，了解大致情况后，跟蒋立功说的，基本一致。区商业公司所有的领导一致觉得周东城不适合待在商业队伍，连原先带队下来检查工作的那位县商业公司的领导，都觉得处理周东城没问题。
交出保管员钥匙的第二天，周东城就跟着周坤英扛着锄头下田，嘴上说没事的周东城，还是将这事放在心上，翻来覆去，生闷心气。
他看不得人们在饭店里手脚不干净，他看不得上面来的人下来大吃大喝。他自认为，仓库交给他保管后，就没丢过东西，只是他搞不懂问题出在哪里，难道是所有人合起伙来骗了自己？
最让周东城来气的是，区里来调查，搞了一个专门针对他的测评，结果说他群众关系最差。他对每个人都是坦诚以待，从来不说虚话，他也承认，有时候看到别人迟到，就会说，看到有人往家里带东西，就会拉下脸来，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他想起来，为了工作上的事，还跟几个人吵过嘴，不都是工作上的事吗？何况，无论哪次，都是人家有错啊，难道有错不该说吗？
他不懂，不理解，为何他认为对的，在别人眼里是错的，是不合时宜的，是不知人情世故的。等他知道测评结果，不让干了，就不干了呗，他还不稀罕跟这些人共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