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坤英确实需要用钱。医院的人说了，尿毒症是慢性病，得慢着性子看，看着看着或许就看好了。过去但凡有机会进城，都是她给弟弟拿东西，拿钱，这回，当姐姐的也要拿一回弟弟的钱了。
弟弟也有弟弟的难处，要是这次不来，还不晓得，弟媳妇肚子又大了，好在弟弟的继父郝木匠有积蓄，还能帮衬弟弟一把。
周坤英将弟弟给的钱，用手帕包起来，重新系在裤腰里：“算啦，你女人......”周坤英本来想说你女人管你那么紧，好似一只铁公鸡。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你女人大肚子，还要花销，你还有三个孩子要上学，要吃饭。看病的钱，姐姐去镇上借，不用愁。”
郝勇不错，留姐姐在房管所食堂吃了饭再走。
周坤英回到医院，见到父女两个，就把勇侯给钱又招待吃饭的事，夸大了好几倍说，说得周坤英自己心里都暖暖的。以前周东城跟周坤英啰唣过，说城里的弟弟怎么跟姐姐不来往的，要是在他周家，早就一个嘴巴子给弟弟扇过去。周坤英立马提高嗓门跟周东城吵架，两次一弄周东城也就懒得提勇侯。
周东城：“新鲜了，铁公鸡终于拔毛了，是不是房子卖得心虚啊？”
周坤英：“你怎么晓得卖房子的事，我没跟你说过啊。”
周东城：“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不说，难道就没人跟我说吗？反正不关我事，我是外人。”
周坤英：“别说没用的了，医院还要住一阵，要回家借钱，城里邱家没人，你脸皮子薄，还是我回去一趟吧。”
这话直接将周东城说得闭住嘴。周家在镇上跟人打交道的事，基本交给了周坤英，头几年周东城的借口是自己人头不熟，怕被本地人欺，后来周坤英才明白，原来周东城是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说好听点叫脸皮薄。
周坤英一家在生产队里，到年底才有几十块的分红，摊派到全年，勉强够一家人开销，哪里有存款。生产队的人听说坤姑娘家老三得了尿毒症，队里人只晓得尿可以施肥，还是头一回听说“尿里有毒”。
有一个人打听出名堂：“什么‘尿里有毒’，是周家老三腰子坏了。”
“腰子也能坏？”
队上不少人连腰子在哪里都不懂。
“别废话了，周家老三要住院，要花大钞票，我们不能不管，赶紧给坤姑娘家送钱去。”
周坤英坐在家里，叫老四周庆生拿一张纸记录，张家三毛、李家五毛、胡家一块，每来一个人，周坤英就叫孩子们排好队给来人鞠躬敬礼。
“钱到年底分红一定还。”每来一人送上钱，周坤英就送上这句话。
镇上好些邻居是商业户口，每个月有工资拿，这些人拿过来的钱就比生产队的人多一些，镇上人不像生产队的人废话这么多。
“坤姑娘亲家拿钱了吗？”
“废话，我亲眼瞧见毛书记女人拿了五十块。”
“我也瞧见了，她家老大夫妻俩也拿了五十块。”
“书记家都拿了这么多，还费什么话，赶紧送钱去。”
柳如云带着家里的存折上门，老许要上课，走不开。柳如云请了假，陪周坤英，毛孔明亲自押车，城里头他还有些老战友或许用得上。
船生在城里治了一阵，有一天坐着船回家。镇上人看她脸上胖了一圈，说船生养好了，养好了就可以挣工分了。很快，镇上人就知道医生交待，船生不能干农活，不能干农活就是腰子还没好，尿里还有毒。生产队上的人都说可惜了，周家少了一个壮劳力，有心存善念的说：“歇歇吧，兴许年轻，歇歇就好了。”
镇上的亲朋好友来看船生，来来回回热闹了几天，等热闹劲过了，周家的小院子出奇的安静，船生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浮云。她去生产队，看过一回社员们下地，社员们停下手里的活，问东问西，不等记工分的王二侯来，船生扭头自己走。
她趴在四连桥的栏杆上看东西南北河道上的闲事，总有认识的人经过，不盘问不死心，问南通医院的伙食怎么样，城里的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百货站的确良衬衫款式有没有县城的好。船生一律笑着摇摇头，她仿佛听不懂人们的提问，人们带着更多的疑问离开。
“船生怕不是腰子有毛病，船生耳朵不好使了。”
“船生去了一趟城里，学城里人，不爱理人了。”
镇上所有人都有事做，只有船生要想着法儿的打发自己，上午，把家里的地扫了，桌子、椅子擦得瓦亮，拣菜、烧饭。娘回来说：“儿哎，家里有奶奶、有爷爷，实在不行等娘回来烧饭，不要你做事。”
小脚老太与王大力说：“就是，拦都拦不住，把事都做了。”
船生拿两只手卡着腰：“娘哎，每天光吃不做事，你看我手上的老茧都蜕没了，昨天到粮站称下，重了四斤，丑死了。”
每天下午，睡过午觉起来的船生，就搬张小椅子，抬头，脚伸直，舒舒服服地看天，她已经能在云彩里瞧见东海龙王翻滚，猪八戒挺着大肚子与沙和尚吵嘴，孙悟空翻来覆去地打妖怪，而妖怪总是层出不穷。
有时候她在地上数蚂蚁，蚂蚁们有的成群结队，有的三两个单独行动，有的走过去，又走过来，怎么数，也数不清。
不想数蚂蚁的时候，船生也拿起书，那些念书时让人头痛的教科书，现在看来，让人头痛的威力不减。
船生将父亲的相书翻出来，这个比教科书有意思多了，她拿着手掌对照书看，拿着镜子对照书看。看了个把礼拜，她悟出一个道理：光看菜谱成不了厨师，光看相书不能戴着墨镜算命。
阚家庵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周家人嘴里得知船生的消息。
“船生最近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