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说,会不会真有人就那么厉害,选了诗歌什么的。”
“不知道,不过松贞不是说他擅长意识流?那种也写不长吧——我不太了解。”
“啥呀,意识流最著名的就是长篇!你个笨笨。”
“真假?百年孤独吗?”
“百年孤独才不是,是喧哗与骚动啦!”
“嘛……我又不写那种。李诡让你看的?”
“……诶呀你问这些干什么。”刘念摆摆手,蓬松的头发和窗户里的云融为一体,颤颤的卷边也被风吹走了:“我就想着没读过,最近去图书馆借了本……”
“松贞啊。”
刘念一个鲤鱼打挺横斩话题:“所以!爱情,战争,余白说自己只会写战争,那他写的一定是战争中的爱情咯?——怎么踩他啊?”
“听着怪怪的……”蓝望帝扶着脑袋:“至少给了咱们一个思路。现在只要抓住战争中的爱情的核心,再从这一点延展开就好了吧……李诡我也有点想问你了……”
刘念气哼哼地敲了一下他的耳机:“还说我呢!”
“我也只是一个小蓝子而已嘛。”
下午去食堂的路上时,孤身,她又遇到了余白一次。
“我还能问你吗?”她听见自己这样说,胸膛起伏,汗从脑门落进衣襟。
“什么?”他这样回答道,笑容坦然,让人如沐春风。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你说……你只会写战争。”
“你是怎么做的?”
没头没尾,但余白听懂了。
“战争有太多人了,太多人被卷入战争了。”他淡淡道:“从触动自己的细节构造故事的全貌。”
“……激励自己的创作欲?”刘念轻轻攥着拳头。落笔时尚未成形的文章是大部分人选择的开局,一是因为根据构想按部就班地叙写对常人来说太反常理,二是以此开始的写作过程中,关于未来的构想会一刻不停地出现在已经落下白纸黑字后的空白上,让人好想填满。任何出名的作者在发布前都不能确定作品的未来,支撑他们继续写的不总是读者的关注,而更多是作品本身千变万化的可能性。
余白所说的从触动自己的细节构造故事的全貌便是如此。
但是他说不是。
“在没有思路的时候,当然也可以毫无准备地下手——对你们来说很难想象,但毕竟我已经决定了背景是战争。”他这样说:“从触动自己的细节构造故事的全貌,我这里说的细节和全貌,在一开始都是空白的。”
毫无准备地下笔,任由梦里的经历催化的本能带着自己游走……
刘念又陷入沉默。
余白已经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笑着喊:“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不要将自己置于一篇作品。”
刘念呆呆地回过头,下意识应了句谢谢,就看见余白眉眼弯弯的,愈走愈远了。文人说话都爱这么藏着掖着吗?他们都还只是高中生,被课业压弯才是理应所致。
……好累啊,本来就写不出来,这下更乱了……
晚饭的餐桌上还是一片死寂,蓝望帝和李诡看起来也郁郁寡欢,爱情的命题像剪不断的红丝线悬在每个人垂着的脖子上边,轻轻一吊就让人几欲窒息,她闭上眼睛试图用好不容易学会的技巧进入书页,却刚一碰到就吓得一趔趄,腐肉和尸臭灌注了她所能及的全部周遭,她端走盘子匆匆离席。
她走着走着来到那天进来的门口,此刻半扇门正开着,外面修起简单的篮球场,此刻也没有人。
怎么……她一转头,一个熟悉的走廊映入她的眼帘。
紫藤花鱼儿一样在风中游着,“皆若空游无所依”,她想起常常沉在紫藤花鱼底的王树。
在写不出来时,可以去外面走走,这是王树在她上车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炮火连天的场景让她就算睁开眼耳边也回荡着骇人的余响,爱人的互诉衷肠在防空洞的警铃声中轻得听不见字语;战争中的爱情除了在恋人心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伟大吗?伟大。作家写得好吗?也好。但她还是只要接触到战争背景下的作品时,内心总油然而生一种歹毒的恨意:你只是借了时代混乱的笔。
是的,她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相信是战争本身为作者增色许多——是作者在利用战争、才好如此轻易地书写。
“……东风不与周郎便嘛。”她这样自言自语着,踩在火热夕阳中自己温凉的黛影里。
她站在高坡上放眼望去,那些高楼大厦排列到这边,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楼大厦挤得摇摇欲坠,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山下的繁华喧嚣,到了这里,突然消歇,变得荒凉起来。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很熟悉,裹挟着难以招架的悟气朝她扑面打来,风从她身后狠厉吹着脊背,逼她快跑两步走进那个无人踏入的黄昏。
这里是……“淡水河堤五号水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
‘堤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像给那团火球般的夕阳烧着了似的,滚滚浊浪,在迸跳着火星子。河对面的三重镇,上空笼罩着一片黑濛濛的煤烟,房屋模糊,好像是一大团稀脏的垃圾堆在河对岸。远处通往三重镇的中兴大桥,长长地横跨在河中央,桥上车辆来来往往,如同一队首尾相接的黑蚁。河面上有一只机帆,满载着煤屎,嘟嘟嘟在发着声音,一面巨大的黑帆,正缓缓地朝着天边那团大火球撞去。’
‘赵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着夕阳奔跑过去。’
她嘴唇相触,不敢嗫嚅。
孽子的开头浮现在她红耀斑的眼前,那算是略地城池的战争吗?他倒是这样坦荡荡写着王国,王国的兴衰覆灭分崩离析,在光明磊落的城市中央、躲在人们困顿的眼睛底下,他们在阴翳中、每个夏天荷花开放时就活过来的王国。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
她唇齿战战。
太大胆了……太大胆了!明明是为了借他人的一双眼睛看清自己要走的道路,却这样妄自菲薄着将自己的注笔添加在他人的路径中央,这样故作疏忽地拓宽“战争”的定义,并没有解决一直思考的问题,反而将唯一的线索也扯开线了——孽子中的战争、堂吉诃德中的战争、诗经中的战争、余白的战争……战争的定义太多了,但她始终不愿相信炮火就能将这些定义分隔开。要是故作糊涂,甚至可以说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克服人性的战争。性质需要性质的刀。
“好红的太阳!”就在这时,蓝望帝在她深思的片刻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一旁,在她胆战心惊的耳朵边这样轻易地喊出了那句她嗫嚅的。
这一下子,从刘念睚眦欲裂的眼角开始、一直到星奔川骛的边垠,整片天訇然亮汪汪一片。红云的烛液滴在刘念脑门的正当间儿,她一下被万丈瀑布的悲怆击倒了。
那是创作者无法奔涌的文思为精神的坎坷受尽的磨难。
那是、创作者的爱和战争。
与定义无关、与炮火无关、战争的残酷在于无法违背人性的痛苦。余白还是精明的,战争永远只是一种最容易将痛苦具象化的时代符号、因此成为了创作者最激昂的借用客体。故事真正的主旨和背景总是无关的,比如同样的战争里,有人写作是为了记住,有人却是为了遗忘。
他只是在经年累月的写作中与自己的那类战争产生了紧密而暧昧的勾连,却在我询问他时半遮半掩地给予我们错误的方向,把形式当作主旨传授与我,害我纠结了这么久。
本来旷野宽泛,偏生指出一条路。
但你至少指出了一条路。
战争和爱何其相似,与性无关、与美无关、爱情的甜腻在于抛却遗忘‘我们仍在时时刻刻背负人性’的放荡。
‘从触动自己的细节构造故事的全貌。’
“好红的太阳。”刘念笑起来。
我要踩在你的炮火上,建造我的王国了。
“想到了?”蓝望帝抱着膝盖,头枕在胳膊上。
“嘛……”刘念搔搔脸,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她看着蓝望帝的眼睛嘴巴张了又合,比起刚刚没有思路的犹疑、这会儿只是忽然不知道如何将脑海中太多太杂的思考梳理成说出口的语言,而就这样她又在意识到这点时思绪又险些发散出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神游的脑细胞拽回自己的工位上:“余白真的好聪明,他自己是把爱情放在战争中写,害我们思考好久如何打败这样的作品,但实际上,他这样做只是……只是他的手癖。”
“就是,额……他只是习惯了在战争这个背景下开展故事,无论主题是什么他都会这样写,但我们在知道之后自然而然把战争和爱情联系起来——但其实不应该这样。”
“但是,也不完全是不应该这样……”刘念又抠抠脑袋:“因为战争和爱情确实拥有共性。所以其实他算是给了我们提示……”
“你也打算写战争中的爱情了?”
“不不……”刘念呲牙咧嘴地想怎么说明:“你说出题人真的这么…让高中生写爱情故事?我反正不打算写人和人的罗曼缇克了……”
“我打算写创作者与自己的战争中对文字和自身产生的爱情。”
“诶?”她还以为他怎么样都会惊讶一下,可能是理解不了地皱起眉头、或者故作惊叹地先称赞下来,再迂回婉转地暗示她要不要再思索一番,可蓝望帝只是笑着,动也不动地听完她叽里呱啦的一大通话,见她说完了轻声道:“太好了。”
刘念咕嘟嘟喝水,耳边蓝望帝的轻咛全部淹进汩汩的水流声中:“哈……啥?什么太好了?”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空气安静下来,像小学时看着别人陆续被爸爸妈妈领走后一个人站在门口的安静,天在她的脸上哗啦一声暗下来,是清洁工把教室里的窗帘拉上了。她现在身临其境着的,就是这份空无一物的安静。
“你选的踏板…是余白吗?”
蓝望帝眨眨眼睛,第一次在面对刘念时展现出他原有、尖牙利爪的攻击性。
“当然是你。”他歪着头笑。
刘念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真情实意地微笑起来:“如果换作别人,我还会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