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扬一路紧赶慢赶，最终也没赶上那天下午的盛大仪式。
只有幸在山脚下听见了自家母上和哥哥合奏的古琴版《好运来》。
但是等他终于从山底爬到山顶，谢家大门前只余下了曾经热闹过的痕迹：地面上是鞭炮留下的星星点点的红色彩纸，像极了斑驳的血迹。
他撩了一眼围在内侧的大片工作人员，背着包从小路上山，从后墙翻进了客房的后门，避着摄像头绕了一圈也没找到阮逸之。
他思忖了片刻，转身向山下走去。
他摸索到了谢氏的弟子在半山腰的住所，但没走进去，而是绕过那个宿舍群向山里走去。
只往西走了几十米，拨开竹林形成的密网，他就找到了被沾了毒的网束缚于其中的阮逸之。
他长发飘散，手心一片狼藉，眼角脸颊满是红痕，手里还捏着酒杯。
双眸迷离地望向天边的圆月，他举杯遥祝，不知是在悲哀自己的坎坷命运还是在渴望月色的始终高洁。
舒扬一直觉得，整个海城谢氏，来来往往上百人，真正像他的刻板印象里的艺术家的只有阮逸之。
即使他并不风流多情，甚至感情经历一片空白，他却意外地能窥探到红尘间的爱恨情仇，在感同身受的同时将它融入自己的骨血。
海城谢氏从成立以来就因为其家族成员在演奏上的情感匮乏问题而饱受诟病，曾有音乐评论家说，“海城谢氏的演奏技巧有多妙，他们的情感表达就有多烂，估计是在山上呆久了，体会不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苦。”
即使近来海城谢氏的长辈们都试图运用要求小辈和弟子阅读大量的古典文学著作来改善这一问题，可是这么些年下来，除了在小辈和弟子间怨声载道的强制阅读时间之外，并没有什么改善。
只有阮逸之是这个例外。
这个人的心好像格外软，也格外能领会别人的情绪。
第一次在比赛上听到他演奏的时候，那扑面而来的悲悯情绪是舒扬对音乐最初的理解。
只是这样浓烈的情绪也必然会导致一个结果——阮逸之不可避免的是一个高敏感人。
他对所有人的情绪敏感，又从小便历尽坎坷，而在他所有的负面情绪之外，还有一道跨越千年而来的名为君子道德的东西束缚着他。
他便是那笼中困兽，情绪驱使着他左右冲撞，却永远无济于事。
是以，这夜的阮逸之是如此的迷人，又是如此的可怜。
舒扬几乎是瞬间便红了眼眶。
他寒暑假的时候常住海城谢氏，对于今天下午那场热闹的活动是什么，早有四面八方的人脉将过程一字不落的转告给他。
他一向对海城谢氏的这些无聊的仪式感抱有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可是当这个活动切实伤害的是他曾想一直守护的人时，他的双拳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只是片刻之后，还是松开了。
他不能也不可能对这里做出任何的影响，而这传承千年的规定也自然不可能因为他的想法而有任何的改变，他唯一能改变的，只有阮逸之的心情。
他在一片苍茫的夜色中强扯出笑容，疾风一般朝阮逸之的方向飞奔而去。
“阮阮，你来我外祖家怎么都不叫我？”
阮逸之方才从铺天盖地的自弃情绪中挪出了一点，分出心神看向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舒扬。
舒扬朗笑一声，“听说阮老师来学习交流，我怕他们那些冷血动物照顾不好，只能亲自来了。”声音里有他努力抑制后仍泄出的颤抖。
好在酒精已然使阮逸之的耳朵蒙上了砂纸，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循着内心深处的渴望，招呼舒扬道：“来了就来了吧，请你喝酒。”
他扯着舒扬的衬衫下摆把人拉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凑到他耳边孩子气地悄声说：“这可是当年我帮谢阿姨埋在后山的酒，我只跟你讲，你别跟别人说。”
舒扬的手猛地抬高，几乎就要抚上阮逸之的脊背。
他叹了一口气，又把手缓慢又坚定地放下了。他克制地退后一步，想像往日一般说两句俏皮话，可那些曾经信手捏来的话像是被什么堵在了喉咙口，他的唇张开又闭合，在阮逸之的手落下的瞬间说了一声：“好。”
阮逸之觉得没趣，放开对他的束缚，并一同放下了那些几乎下一秒就要倾泻而出的情绪。
他再次仰头一饮而尽，仿佛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此失态。
舒扬捏着酒杯等了片刻，也不见阮逸之说些什么，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浓醇的酒香令人迷醉，也令他害怕。
当年事发的时候他实在太小，父母朋友又都对此缄口不言，他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口，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安慰，只能看着透明的液体从酒杯滑落至阮逸之的唇舌间，月色下，他脖颈间的皮肤白得晃眼。
“阮阮……”他轻声叫道。
阮逸之却沉浸在白酒的浸泡中，未曾听见分毫，转眼一整瓶白酒就见了底。
“阮逸之！”舒扬慌乱之下，脱口而出。
阮逸之这才瞥了他一眼，道：“干嘛？”嗓音略哑，逻辑却依旧清晰。
舒扬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讪讪道：“你没喝醉啊？”
阮逸之举起放在地上的瓶子：“我千杯不醉。”
“哦。”舒扬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