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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码头做苦力时话要比现在还少些,两三天也不定会说一句,一双黑沉而冷漠的眼睛里很少出现第二种情绪。

与其说他冷漠,倒不如说他冷血。

除了裴溪洄,他看任何人都像看蝼蚁。

好在能进他交际圈的都是明白人,也了解他的脾性秉性,并不觉得被看轻。

等他们说差不多了,靳寒面上带出个笑,从人群中伸出手,抓住裴溪洄的手腕,把他带到人前。

从小到大,靳寒都是这样带着他。

裴溪洄好动,从小注意力就不集中,出门在外不抓着他,一会儿就找不见。

靳寒抓了他半辈子,圈里人也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个人。

他十四岁在码头扛大包,那时裴溪洄五岁,被他拿根绳子拴在腰上,走一步跟一步。

中午码头放饭,每人两个包子,一个肉的一个素的,他把肉的给裴溪洄,素的那个还要再掰一半,留到晚上给裴溪洄做宵夜。

他十七岁开始守船,出海前所有水手在他房里集中开会,听他指挥。

他一只手在本子上划拉人员部署,另一只手拍着怀里呼呼大睡的裴溪洄的后背。

二十五岁,他终于熬出头,开始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

名利场上的资源逐渐向他倾斜,豪门望族纷纷邀请他作客赴宴,那时裴溪洄十六岁,依旧被他攥着手腕带在身边。

大人们在酒桌上谈生意,他单独给裴溪洄开一个小桌板,点些家里吃不到的新鲜菜。

越是薄情寡欲的上位者,越引人窥探他隐匿于心的阴私偏爱。

起初有不识趣的问他:裴溪洄是他什么人?

靳寒从来不答。

直到三年前同性婚姻合法,靳寒在半岛酒店为裴溪洄举办了一场万众瞩目的世纪婚礼。

那些人才恍然大悟,不管裴溪洄以前是什么身份,从今以后,都只是靳寒的爱人。

也是从那天起,枫岛名利圈开始流传起一条不太成文但又云集响应的潜规则——想要得到靳总的青眼,就去讨裴少爷的欢心。

这些按辈分论能做他爷爷的人,一口一个小裴亲切地叫他,问他最近去哪玩了,怎么好久不见。

裴溪洄扯个由头混过去。

他们又问他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苦夏?

这句倒不是奉承,和之前骨肉匀亭的样子比,裴溪洄确实瘦了很多。

他笑着“啊”一声,开玩笑似的说:“犯错误了,让我哥罚的。”说完瞟了靳寒一眼。

正巧,靳寒也在看他。

两人的视线在人群中相撞,下一秒靳寒的胳膊就伸了过来,在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前阵子感冒,不好好吃饭。”

这话连个主语都没有,但所有人都知道靳寒在说谁。

裴溪洄只感觉后颈一麻,靳寒的手顺着他的衣领伸了进来,落到锁骨上,一扫而过。

“是瘦挺多。”

心脏狠狠一抽,裴溪洄低头抹了把眼睛。

他还以为靳寒没看出来。

瘦不瘦的话题早过了,靳寒的手还捏在他后颈上,一下一下地,仿佛什么都不曾变过。

他今年二十三了,靳寒依旧像小时候那样在外人面前毫不避讳地捏他。

食指拇指卡在脖颈两侧,掌心贴着慢慢揉。

那么冷硬的一个人,做这么温柔又疼惜的动作,显得很反差,也很珍爱。

裴溪洄以前最喜欢哥哥掐着他这个地方吻他。

虽然每次都被掐得生疼,但更多的是喜欢,喜欢得总是哭出来。

其实他现在就挺想哭的。

脖子那儿空了太久了,欠捏。

宾客陆续进场,夏家人出来招待。

夏海生一看到他就嚷嚷:“裴溪洄!你怎么不等婚礼结束了再来!”

“我倒是想,但你结婚爸爸得亲眼见证啊。”裴溪洄听他这个大嗓门就脑瓜子疼,但看他穿得人模狗样的还挺可乐,过去拍拍他脸,“哎呦三儿啊,想当年我刚认识你时你还是个大胖小子,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婚都结了,爸爸甚是欣慰。”

“少占老子便宜!”夏海生气得想楔他,可一看到靳寒过来又瞬间缩成个鹌鹑,躬下腰来恭恭敬敬地说:“靳总,感谢您能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我——”

“你得了吧你!你装什么文化人!”太知道这发小是个什么货色,裴溪洄毫不留情地拆他台,两人不顾靳寒在场,又呛呛起来。

夏父赶紧上前对靳寒说招待不周,其实心里别提多扬眉吐气。

枫岛这一代里这么多年轻后辈,有哪个结婚能请来靳寒?

不管是为谁来的,那都是天大的脸面。

他想把靳寒往主桌上引,心里盘算着一会儿陪同的人一定要精挑细选。

“不用麻烦。”靳寒看裴溪洄和人闹够了,把他抓回来,“给我们找个角落就好。”

“这怎么行?”

“行的伯伯,找个犄角旮旯把我们放下,别打眼。”裴溪洄朝后面那群巴巴的宾客努努嘴,“不然让人知道他坐哪儿,饭都吃不成。”

“好吧……也是这个道理。”

夏父把他们引进酒店,带去一个幽静的水榭,里面就两三桌,周围还有绿植遮掩。

桌上宾客都是些爷爷奶奶,别说敬酒了,话都不舍得让靳寒一直说的。

裴溪洄非常满意,拍拍靳寒。

“哥,咱俩换换位置。”

他想坐靳寒右手边,好方便给他夹菜。

靳寒的右手臂以前受过伤,拉料时被机器绞进去了,一层皮和肉当场就没了,骨头差点被夹断。

要不是他反应快,别说这只手,整个人都得被缠进去绞碎。

这事过去很久了,那处伤也早好透了,日常生活没什么影响,但裴溪洄就是在意,在家什么都不让他用这只手做,夹菜都怕他疼。

“不用,就这么吃。”

“哎呀来吧,一会儿这边还要上菜,撞到你又得疼。”

靳寒没动,就那么冷眼看着他。

几秒后,他发出今晚第一个发自内心、却满是奚落的笑。

“裴溪洄,你真在乎过我疼不疼吗?”

裴溪洄张张嘴,眼底一片暗红血丝。

这话太狠了。

他的心即便是铜墙铁壁,此刻也快被万箭刺穿了。

旁边都是耳背的老人,这句话就只有他听到,只对他起效,只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

“别这么说,哥……”他苦着脸,恳求一般,“别这么说话,我真受不了。”

靳寒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直到婚礼开始都没再出声。

侍应开始上菜。

裴溪洄把自己左边的位子空出来,让他们从自己这边上,不挨到靳寒。

靳寒不给他换座,却没不给他夹菜。

虽然有点别手,但裴溪洄还是给靳寒剥虾、夹菜、剔鱼肉,妥帖细致地弄了一小盘。

小时候是靳寒给他喂饭。

揣在兜里一直捂着的热包子,一块一块掰开给他,裴溪洄坐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吃得挺乖,推推手让他也吃,靳寒不搭理他,直接掰开他嘴全塞里。

十六岁后就调换了过来。

裴溪洄不再吃小桌板,凡是靳寒去的局,只要带上他的,他就没让靳寒夹过菜。

枫岛人都海量,靳寒不可能一杯不陪。

裴溪洄就总在他喝酒前给夹上一堆好消化的食物,让他垫垫胃。

不算太长但也绝对不短的十八年,他俩就是这么过来的,一个大孤儿捡了个小孤儿,没爹没妈没人疼的,俩人就互相疼,跌跌撞撞着长大。

所以靳寒那句话才让裴溪洄那么难受,好像在说他这么多年从没被爱过疼过一样。

裴溪洄抱着碗悄悄吸了下鼻子,正吸着呢身后不知道谁突然嚷了一嗓子给他吓一大跳。

“让你们敬个酒这么磨磨唧唧!”

裴溪洄扭过头,看到后面那桌坐着个熟人。

罗勇,东岸码头的水手,挺出名一人。

第一任老婆孩子被他打跑了,他又娶来个新老婆接着生接着打,这种局让老婆闺女给大老板敬酒,安的什么心连猪都知道。

靳寒本来在喝水,随着罗勇嗓门越来越大,他眉头渐渐拧紧,放下手去摩挲腕间的表。

这是他生气时才有的动作。

裴溪洄也烦到了极点。

后面罗勇跟发狂犬病一样,把老婆扯起来抬手就要扇:“臭娘们儿我让你不识好歹!”

没等巴掌落下,一只凳子猛地撞到他腿上。

他吃痛放手,跌坐在地,正要喊“哪个不长眼的敢撞老子!”就看到对面角落里——

裴溪洄侧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垂在前面,手里拿着个空酒杯,像看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不咸不淡道:“大喜的日子吵吵叭火的,你他妈嘴里吃喇叭了?”

罗勇的脸唰一下白了,半个字没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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