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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寒不生气也不辩解,只默不作声地干活。

他什么都没想,他只知道一句话:生了就要养,养了就要养好。

他把裴溪洄带回来,就要努力把他拉扯大。

至少在他去死之前,都会尽心养着他。

一开始扛麻袋搁不住,后背被磨出一大片血瘀,两肩处的衣服都被血染红。

裴溪洄把他衣服掀开,看到那些可怕的伤口,扁扁嘴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靳寒以为他吓着了,放下衣服推开他。

可裴溪洄伸出小胖手一把攥住他的手,抽抽儿着说:“不盖,哥疼。”

边说边噘嘴帮他吹伤口,越吹哭得越厉害,好像那些伤长在他身上了似的。

老水手看乐了,拿药给他:“你这弟弟没白养,挺会心疼人。”

靳寒没说什么,让裴溪洄把药给自己抹上。

他个子太高,十四岁就有一米八。他蹲着,裴溪洄要站在板凳上才能够到他肩膀,就这样也得踮着点脚举高手才能给抹上药。

小孩儿手不稳,一开始抹得哪都是。

后面慢慢练出来了,靳寒也用不着了。

他背上磨出了一层厚实的茧子,肩膀和手臂在无数次提拉中长出结实的肌肉。再粗糙沉重的麻袋都不能擦破他的皮肤、压弯他的肩背——第一步总算是熬过来了。

枫岛入冬了。

码头上积了很厚一层雪,风卷着雪花往人身上吹。

裴溪洄穿着小雪地靴踩在雪地上,衣服勒得圆滚滚活像个胖球。棉衣棉裤厚得没人穿都能自己站住,两只手得支楞着,贴不到腿。

他戴着一套棕色小熊的帽子围巾和耳包,都是哥哥新给买的,唯独不戴手套。

靳寒给他戴上他就等人去干活了扯掉,两只小手往口袋里一塞,里面有早起哥哥留给他的两个煮鸡蛋。他没舍得吃,还热乎着。

他拿鸡蛋捂着手,等靳寒干完一轮中场休息时,就把蛋剥开,和哥哥一人一个吃掉。

然后用捂得温热的小手心去捂靳寒的脸,把他冻僵的大手放到自己帽子里给他暖着。

他手小,只能捂住一点脸,靳寒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他就垫起脚和哥哥贴贴脸。

风雪中,一个软乎乎的小崽子抱着一个凶巴巴的大孩子,温热的小趴鼻子贴着人家高冷的鼻梁,头上小熊帽子的耳朵还被靳寒的额头压趴了,两个孩子腰上栓着条绳子。

这样的画面很温馨,就像两只在寒冬中紧紧依偎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其实那根绳子早就不需要了。

裴溪洄很乖从不乱跑,总站在哥哥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哥哥一看他他就挤出个大大圆圆的笑。

但靳寒一直没把绳子解下来。

不解绳子,也不让裴溪洄叫哥,别人说裴溪洄是他弟他还会反驳。

也多亏了没解这根绳子,他俩才能在后来的灾难里全活下来。

那是枫岛最热的一个夏天。

后海码头死了很多人。

仓库易燃物储存不当引发火灾,点燃了一批化学制剂。制剂炸了,猩红的火焰冲出去掀了码头。

几个工人当场被炸得身首异处,剩下的也淹没在火海里。

当时靳寒带裴溪洄去买鲷鱼烧,回来正往码头走时爆炸突然发生,强大气流把他俩掀进了海里。

两人飘在一块木筏那么大的破板子上,被海浪卷着推向大海深处。

入夜后海上能见度极低,雾茫茫一片。

靳寒醒来后第一时间去摸腰间的绳子,还在,裴溪洄被绳子捆着,坠在木板尾巴上。

他连忙把弟弟拽过来,解开绳子把两人更紧更结实地捆在一起。

裴溪洄有些怕,但没有哭,缩在靳寒怀里,仰着小圆脸问:“靳寒,我们会死吗?”

靳寒不准他叫哥哥,他只能在心里偷偷叫,平时就没大没小地叫他名字。

靳寒也不知道。

海上起浪之后漂流速度完全不可控,他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他们已经飘出多少海里,甚至飘出后海被冲进别的海域都有可能。

“可能会,你怕吗?”

“靳寒怕不怕?”

靳寒说不怕。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

“可是我怕,我怕你死。”裴溪洄说完停顿片刻,扁扁嘴道:“你那么好,不要死。”

靳寒垂下眼,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一个小圆脑袋。裴溪洄小时候哪里都长得很圆,圆头圆脸圆肚皮,还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此时正固执又伤心地看着他。

“你不要死好不好,我不要哥哥死……”他刚醒过来看到自己在飘时都没哭,想到靳寒会死却哭了,眼眶一下子红得不像话,红色的圆圈里有两个小小的靳寒。

靳寒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第一次和他说:“我不是你哥,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要自己长大。”

“我不长了行不行!我不吃饭了,不用你那么辛苦,你陪着我不行吗?怎么才能有关系啊,我不知道,你教教我怎么才行啊。”

小孩子说不清话,很多意思表达不清。他伤心地嚎啕大哭着,眼泪一行行顺着小圆脸往下淌,张开的嘴巴里还有一颗小豁门牙。

哭声戛然而止,他想起什么,伸手往自己口袋里掏,掏半天掏出一小把瓜子来。

昨天一个工人给他的,他想留着和哥哥一起吃,后来就忘了。

他把瓜子全给靳寒,拿出自己的所有想把靳寒留住:“哥哥吃,不要死。”

“你不饿吗?”靳寒问。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半大猪羔子吃死哥。

裴溪洄饭量大,一顿吃两个肉包,晚上还要加奶粉宵夜,这会儿估计早饿了。

裴溪洄说不饿,说完肚子就叫了一下,脸不太好意思地红了。

如果是以前靳寒早把瓜子给他剥了,但这次没有,他把瓜子摊在手心,让裴溪洄数。

裴溪洄认认真真数完,“十九颗。”

靳寒说:“如果明天晚上我们还等不到救援,那这十九颗瓜子就是救命的东西。”

裴溪洄不懂,“什么是救命的东西?”

“就是没有这个就会死,少分一点也会死,你选吧,你要几颗?”

他把话说得很清楚,如果明天还没人来救,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这十九颗瓜子,他们之中没有瓜子的或者拿的少的那个人就会死。

裴溪洄那么怕他死,应该知道死亡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接下来就看他的选择。

小孩子是不会伪装的,只凭本能做事,饥饿和死亡几乎是他们本能里最害怕的两件事。

所以当裴溪洄伸出手,把那十九颗瓜子全都拿走藏进口袋里时,靳寒丝毫不意外。

没有人能和本能抗衡,更何况是自制力本就差的小孩儿。刚才哭得那么伤心说不想他死也只是因为害怕,他知道自己死了他就没有这么安稳的日子过了。

可下一秒,他却看到裴溪洄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瓜子,用唯一那颗豁牙磕开,露出白胖的瓜子仁来,他把瓜子仁放到靳寒手上。

再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十九颗。

十九颗瓜子仁,他全给了靳寒,攒了一小把黑乎乎的皮放回口袋里。

靳寒呆怔地看着他,手掌在颤,嗓音有些哑:“你干什么?”

裴溪洄:“仁儿给哥哥,皮给我。”

“皮不能吃,吃皮不能活。”

“我知道的。”裴溪洄扬起大大圆圆的笑脸,专注地、珍惜地、仿佛最后一眼般用力地看着靳寒,“我想舔一下,尝尝味道。”

他知道死亡很可怕,爸妈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他不要哥哥死,自己死就好了。

他知道吃瓜子仁才能活,所以他把仁儿给哥哥,自己舔舔壳。

因为他也有一点怕死,舔舔壳能多活一会儿吗?能的话他就能多看看哥哥。

那天的十九颗瓜子,靳寒一颗都没有吃,不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和小孩子抢东西。

他掰开裴溪洄的嘴,把那十九颗瓜子仁全塞进去,告诉他:“如果这次我们能活下去,我给你当哥,做你的家人。”

裴溪洄问:“家人是什么东西呀?”

“有十九颗瓜子全都给你的东西。”

“哇!那真是天下第一好东西!我有十九颗瓜子也都给哥哥,我也做哥哥的家人!”

靳寒红着眼,睫毛颤动,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溢出,这是他被卖掉之后第二次流泪。

第一次是送别奶奶。

他问裴溪洄:“你会永远陪着我吗?我不想一个人,一天都不想。”

没人会问六七岁的孩子这种问题,孩子也听不懂。但靳寒没有人可问了,面前这只小小的幼崽身上,寄托了他全部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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