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山是除妖的仙门,不收留妖怪。
白云歇抱着缩小的祸斗回山,被眼尖的同门逮个正着。
“小白,你抓了个什么回来?嚯,祸斗。”
男子边说边伸手,想去摸,却被白云歇轻易躲开。
她像是好心,推辞道:“性子烈,咬人。”
现在看上去乖乖的,窝在她怀里不吵不闹,实际上是伤重昏迷,没力气嚎了。
男子有些不解:“那你捡回来做什么?送给师兄炼丹?”
“养着玩儿。”白云歇捏捏小狼耳朵,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在停云山随心所欲、无法无天惯了,谁都知道她的脾气,说这话的意思就是“你管我做什么?”
男子也不敢拦,只好说:“你哪天不想玩了可以送去蘅芜峰。”
蘅芜峰确实圈养了一些妖兽,是用来取血炼丹的“药材”。
白云歇懒得敷衍,抱着小狼就走,连个眼神都欠奉。
太久没回自己的青萝峰,长阶无人扫,铺了满地的秋叶,踩上去就发出悉悉索索的碎响。
自她的师尊故去后,青萝峰就一直是这副冷清模样。
倒塌的篱笆缠绕上野藤,瓦缝结了枯萎的茅草。
屋外的大缸更是“生机勃勃”,一汪汪水草在里面晃荡。
白云歇走进小院时差点被树枝绊倒,轻“啧”了声。
她不常住这里,她讨厌寂寞。
小狼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狼毛刺棱棱的扎人。
白云歇快步进屋,环顾四周,随手放到桌子上。
又翻箱倒柜,找出几瓶不知道何年何月的伤药,一股脑地糊祸斗身上。
她拿白布绕着祸斗缠了几圈,见伤口没再出血,便找出几本书坐榻上看。
许是灵药的保质期非同凡响,又或者白云歇处理伤口的手法“万里挑一”,月上中天的时候,祸斗伸了伸爪子,化成了人形。
她皱眉,清俊的脸格外扭曲,像是在遭受什么残忍刑罚。
“你要杀便杀,为什么要折磨我。”
白云歇飞速反驳道:“我明明给你上了药,怎么凭空造谣?”
“药?”白负雪艰难地坐起来,目露怀疑,“不是辣椒粉?”
“……”
空气中确实弥漫着一股辛辣、酸苦的药味,不过那是药材本身的问题,白云歇觉得与自己无关。
她决定换一个话题,单手支着下巴,语气真诚。
“我找到你脖子上的咒印出处了。是来自上古的妖契,契约已成,你以后只能听我差遣。”
当然,她隐瞒了一些小小的细节。
比如这种契约其实是妖神元凤送给爱人的礼物。
为表忠贞,元凤甘愿献上自由,从此为爱人所驱使。
此契双方非死不可解除,背叛者当受炙骨之刑。
得,这下子直接锁死了。
白云歇不得不感叹,凤凰一族果然都很变态。
自己怎么就歪打正着,记下了这种契约?
可白负雪不是为爱扭曲的凤凰,她当然不会接受现实,并且反抗得很激烈。
这头刚解释完,那头的妖一把拎起烛台,朝着她脑袋快准狠地砸下来。
白云歇没躲。
就这样看着白负雪的动作停顿在半空,看她眼底比暴雨积云更浓重的恨。
却如同被无形丝线束缚的人偶,任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再进分寸。
白负雪的脸色就跟她新得的名字一样惨白,鬓角已经沁出冷汗。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拿烛台的手卸了几分力道。
是伤口又裂开了。
白云歇不禁揶揄道:“就你这样还想报仇?省省吧。”
随后打了个响指,面前人应声而倒,乌发散落,烛台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似乎终于发现反抗是不可能的,她把自己蜷缩起来,背对着白云歇闭目养神。
浑身紧绷,随时都能暴起伤人的样子。
小狼大概就是这样睡的。
房间里安静极了,好半晌,白云歇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她趁着明亮月色出门打水,然后摆出没用完的伤药。
盆里的水冰凉沁人,其中漂浮的绿藻更是投下交错的影子。
所谓“疏影横斜”有了,“暗香”当然紧随其后。
在白云歇打开药瓶的塞子,试图触碰白负雪时,后者突然睁眼,劈手夺过药瓶。
由于动作太快,还“啪”的一下拍掉了瓶塞。
白云歇倒是无所谓,“你自己来上药?”
小狼很谨慎,皱眉嗅了嗅药膏,再去看清理伤口用的水。
她难以置信,“这水能用?”
而后又蜷回去,闷声闷气地说:“你不如让我死。”
还是背对着人,表情动作都写满抗拒,只不过药瓶被她牢牢攥在手里,也不嫌弃了。
白云歇不禁弯弯眉眼,嘴角边衔着笑意,哄小孩一样哄她。
“这水来自九丈冰潭,灵气充沛,只是生了些小草,不碍事。”
山中岁月长,更何况修者的时间更宽宥。
所以白云歇反应了一下,掂量出些前因后果、陈年旧事,“去岁我用这寒潭水酿了坛不老春......不对,是前年?”
她拊掌,很快意识到问题,再珍贵的水也经不起光阴消磨。
她还以为妖怪在外面野惯了,不会在意这种小问题。
月色皎皎,树影婆娑,白负雪只听到白云歇的自言自语、撞开木门的风声、以及盆里荡漾的水声。
山间的清风无遮无拦地灌进来,她撑着桌子坐起,房间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白云歇的身影。
是真的空,木床、餐桌、书柜,陈设简单到极致,甚至没有什么生活气息。
很难想象在这里生活的是个什么人。
白负雪磨了磨牙,懊恼自己竟然会被修士抓住。
她一改之前的萎靡不振,利落地跳下桌,瞄上了不远处敞开的窗户。
然而步子还没迈开,木门又“哐当”被踹开。
逃跑被当场,白云歇却仿佛不知道白负雪的想法,直接把水盆放下。
满盆清冽的水混着月光溅在白衣上,和寒气一起沁透衣袖。
她微微笑道:“现在总行了吧?”
白负雪:“......”
刚见面时还要打要杀,现在又是带回宗门疗伤、又是特意关照。
这女人的态度突然温柔得有些不正常,很难不让妖警惕。
她怀疑自己脖子上的契印并没有“主仆”那么简单,否则白云歇完全可以命令她自毁妖丹。
但白负雪没问,只是背过身,慢慢去解身后的绷带。
这便是暂时妥协了。
白云歇也很有礼数地转身不看。
她拈起自己湿漉漉的衣袖,“我算不上好人,只是此契也限制了我的行为,你大可放心去休息。”
挑剔祸斗瞥了眼简朴的床,冷哼。
见她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白云歇循循善诱道:“等我研究出契约怎么解,我们再重新比一场,如何?”
她口中的“比试”,当然指的是村庄那场未完的生死之争。
白负雪低头系紧绷带,语气森寒,“你自己念的咒,你不知道怎么解?”
听出了祸斗的怒意,白云歇反倒拂衣坐下,翘着只腿也没个正形。
“嗯,不知道呢,但可以试试,”她可诚实,笑着解释:“此契来自妖神元凤,而我恰好认识一只凤凰。”
说是恰好,其实如今也只有那一只凤凰。
身后的妖怪好像在深呼吸,努力克制住暴起伤人的冲动。
她发现这只祸斗的情绪都摆在明面上。
比如此时,白负雪的话音里带着些许匪夷所思,“你和她很熟?”
白云歇挑眉。
嗯,不仅情绪外露,还不怎么会隐瞒。听她这么说,并不像是对凤凰一无所知。
她悠悠回答,“也没那么熟,不过是机缘巧合,知道了去昆仑的路。”
昆仑曾经是西王母的居所,山外云雾不绝、风雪如屏,更有灵障三千,寻常妖怪绝无可能抵达。
妖界传言,凤凰霸占整个昆仑地界,连那棵不死神木都成了她的所有物。
“你要和我一起去昆仑吗?”白云歇问。
恰好处理完伤口,白负雪回头,清凌凌的月光不偏不倚地洒下。
那人脊背挺得笔直,脚尖却一晃一晃地点着地,看上去吊儿郎当,并不是正经修士模样。
莫名其妙的,她从这道背影中看出了些许得瑟劲儿,像是笃定她必会跟着去。
“去。”
白负雪并不信任这个女人,于是没怎么犹豫,一口答应。
她又听见了白云歇的轻笑声,很轻,如同游散的云、轻薄的雪。
白云歇站起身,低头理了理衣裳,“那我把床让给你,明天就出发。”
说完溜溜达达出门,丝毫不怕祸斗会趁机逃跑。
这“运筹帷幄”的态度,惹得白负雪爪子痒,很想冲上去揪她衣领、将其压在身下,撕破这道貌岸然的假面。
她忍了好久,直到万物渐歇,只余风声,白云歇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顶着背上的伤,白负雪硬是催动妖力打扫房间、将倒地的烛台归位、散去房间里的苦味和血腥气。
等一切收拾妥当,白负雪躺在冷硬的木床上,望着房顶面无表情地安慰自己。
眼下并非逃跑的好时机,要养精蓄锐,再寻找机会解除契约。
到那时,她一定会亲手杀了白云歇。
·
计划得很好,但白负雪没想到,昆仑尚还未至,她的刀先蠢蠢欲动了。
她现在就想杀了白云歇。
望着被打扫得焕然一新的庭院,白云歇拍手称赞,眼眸在晨光的照耀下亮晶晶。
“青萝峰从来没这么干净过,”她偏头朝白负雪笑,“多谢你,想要什么报酬?”
白负雪双手抱胸,光明正大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白云歇。她只是看不惯脏乱,其实根本不想为这个女人做事。
她以为只需要保持沉默,白云歇就会识趣地闭嘴。哪知白云歇瞧着仙风道骨,实际上是个超级大话篓。
她们出发,薄雾正漫过山野。
白云歇拿余光瞄她,“你妹妹——”
话还没说完,就被白负雪暴躁地打断,“没感情,我只是不喜欢自己家进虫子。”
祸斗一族独来独往,并且极度厌恶人族,她会这么说并不奇怪。
“这样呀……”白云歇敛眸,顺手折了株沾露的止血灵草。
她们路过集市,新出锅的馄饨氤氲出热乎的鲜香。
白云歇停下脚步,连眼睛都舍不得眨,“吃不吃馄饨?你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这么点路硬是磨蹭了半个时辰,白负雪耐心快要告罄。
“不吃,要吃你自己吃。”她**地回答。
白云歇叹气,“一个人吃多没意思。”
最后她还是买了几个酱肉包子,自己吃一个,剩下的不由分说全塞白负雪手里。
油腻的触感直抵掌心,白负雪差点没咬碎银牙。
她用杀人的目光刺向白云歇,后者早有预料般递上一方湿润、干净的锦帕。
随后调侃道,“晓得你爱干净了,记得洗完还给我。”
白负雪转头把锦帕丢地上,还多踩了一脚。
白云歇死活要在小溪流边歇脚,摇摇折扇,便开始了单方面的闲聊。
“你也知道那只凤凰?”
祸斗冷脸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