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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发汗药 赤练蛇(2 / 2)

“什么新姑爷,我压根儿就不喜欢他。”

“可他爱你呀,发自肺腑的那种。”

“那又怎样?我不能用欺骗来报答他。”

“我有一个好办法。”

“什么?”

“以身相许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邻杉恼了,下手去咯吱她,两人扭作一团。

系里开始征收毕业论文,邻杉早想好了要写什么,她利用两个周末的空档,交出了一篇八千字的论文。经过导师们的评审,《两个独立包装的女人——张爱玲与萧红之比较分析》拿到了班里的最高分,作为历届优秀论文在中文系档案室存档。

一周后,毕业典礼在学校的报告厅举行,散布在各处实习的同学们闻讯赶回,大家感慨良多地齐聚一堂。邻杉瞥见了浩宇,他手里捧着一部崭新的诺基亚手机,正专心致志地发着短信。这个“乘龙快婿”也许能继承一大笔财产,鲜衣怒马地过完一生。也许……她不愿再想下去。

文学院的邵浅棠教授在台上致辞,他声情并茂地讲着,额前的白发像一团残雪。

“同学们,中文系几年的学习,你学到了什么?”话音刚落,台下就嘘声一片。

有的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有的直接喊出:“学了个寂寞——”工作难找,大家憋屈的情绪在放肆的哗笑中得以释放。

接着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邵教授继续讲下去:“中文系几年下来,不是学了多少文学理论,看了多少名著,做了多少研究,而是学会了替别人流泪……”

邻杉的心被电光火石击中,顷刻眼泪如瀑。她读莫泊桑的《一生》,黯然神伤。她读《生死场》,激愤痛哭。她读《额尔古纳河右岸》,对生灵万物充满向往。她跟小说里的人物共喜乐,共悲伤,她学会了悲悯自己的同类,甚至是动物和植物。

七月未央,大家便要各卷铺盖,各奔前程。校园里兵荒马乱,随处可见拉着行李箱,一脸颓丧的青年。

蒋家的汽车开到了宿舍楼下,赤如那些绫罗绸缎的华服塞进了后背箱,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摇摇曳曳地走向车子,突然回头,对着身后挥手,可那里并没有人。

邻杉想最后看一看熟悉的校园,她独自走到了操场,在那片绿意盈盈的桑树林中,驻足观望。她发现有一颗树的根部敞着一个洞,洞口被石块虚掩着。难道这里住着一窝老鼠?她被好奇心驱使着移开了石块,里面并没有活物,只露出半截红绳,她捏住绳头,轻轻一扯,居然拽出了一只小熊公仔?又惊又吓,熊仔的身上受了潮,颜色斑驳的像一贴用过的膏药,但她还是认出了这是那年她和紫苏放进去的,她俩怀着一种浪漫的期待,相约半年后再探熊仔,如果它安然无恙,那便是“岁月静好,时光不老”。谁知后来都忙忘了,而这只熊仔为着她们的约定,苦苦守候着,邻杉流下了眼泪。

紫苏毕业后去了郑州,她的行长叔叔把她弄进了银行。

廖书阳去了重庆,三十好几才成婚,现育有一子,家庭幸福。

邻杉回了老家,前途未卜。

秦良回国已有月余,他如愿以偿当上了销售总监,年薪七十万。男人应酬的需求越来越多,很少有机会在家里吃饭。有时候他夜里两点才醉醺醺地回来,惊讶地发现妻子居然还没睡,在书房的灯下写着什么,秦良心想“你个老娘们儿,又不参加高考,瞎忙活什么?”直到撞见的次数多了,他才有些不安,觉得妻子变了。

邻杉的小说日更到了五万字,完成了一半的量,她长吁了一口气。“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仍然不能松懈。

秦良也在谋划着他的“钱”途,他要利用手里的资源,开一家自己的公司,说干就干。他很快找到了合伙人老金,老金在一家外企做采购经理,熟知供应链管理。那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脸油黑,像马路上铺的沥青,眼睛是两只大水泡儿,各浮着一枚铜钱。他爱开玩笑,每次见到泽夏和泽秋总要说些俏皮话来逗弄他们。泽秋很怕他,他那副尊容实在像极了《西游记》中的黑熊怪。

秦良跟老金认识多年,一拍即合。他俩各出资一百万,股份五五分。创业之初,外企的饭碗不能丢,所以两人利用周末的空档,跑工商,找厂房,马不停蹄地运作着。企业审批很快下来,他们也在城北找到了合适的厂房,那是一幢东西走向,两层纵深的白色建筑,在一个工业园内。

签好了租赁合同,辖区的梁副区长找到他们,亲切地寒暄交谈,鼓励他们放下思想包袱,坚定不移地创业,政府将大力扶持。他为着自己的政绩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脸上泛出潮红,并且在这两个素人面前尽量放低身份,恩威并施地加以提点。

交谈中得知这位梁副区长也是八零后,秦良不禁艳羡地偷瞄了一眼他顶上的乌发,还有那光亮的额头。他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游刃于官场,身体发肤保养得滴水不漏,显着年青不少。再看看他和老金,虽然在外企混得风生水起,但长年的压力,早已让他们额烂脑秃。所以在这个同龄的官长面前,更加坐立难安地自惭形秽起来。

秦良出身寒门,他不怕吃苦。但他要跨进更高的阶层,就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同样的路程别人有车马,可以一路风景一路歌,不疾不徐地前行,而他只有两条腿,所以只能没命地往前奔。他没有余暇来享受生活,筋疲力竭之时更没有心情去关心爱人,他对邻杉是有愧疚的,但他从来不说。

老金年长秦良几岁,是七零后,他家中弟兄姊妹众多,从小饱尝饥馁劳顿。他曾开玩笑说,他拼了命地读书,考大学,是为了将来做个城里人,因为城里人每天都可以洗澡。而他在乡下,半年兴许洗一次,身上的垢痂能砍下当柴烧。

邻杉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一个笑话,一小偷入室盗窃,惊动了主人,两人相搏,小偷挥刀向主人脸上砍去,只听“哐当——”一声,一片黑瓦似的东西坠地。移灯细瞧,原来是主人家贫,长年不洗澡,脸上的垢痂如铜墙铁壁,被小偷的刀砍下一块。邻杉后来在《笑林广记》中看到了相似的描写,如今又听到老金的现身说法,心下惨然。

纵古贯今,人类的苦难确是相通的。

几个月的奔波下来,秦良和老金都瘦了一圈,他们跑到浙江买设备,常常顾不上吃饭,在路边的苍蝇小馆胡乱扒几口夹杂着沙粒的盖浇面,便要出发下一家,如此这般,最终敲定了十台铁家伙。只待厂房装修完毕,便可运回南湘。

老金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得了尿结石,高烧、腹痛,被送进了医院。秦良和邻杉去探望,单人病房里,老金的妻子静娴蹙着眉在给他喂汤水。她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眉眼中透着温柔。

见他俩进来,她放下手里的碗勺,叹一口气,“不是说好的,只投钱进去吗,怎么把人也投进去了?”

这话像是对老金说的,又像是质问秦良的,大家尴尬地沉默着。静娴的家境不错,她在医院上班,收入稳定,加上老金这么多年的打拼,财务自由是没问题的,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中产阶级,蛮可以躺平了享受生活。她不明白,老金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折腾?你看,进医院了吧?静娴又心疼,又埋怨。

老金的黑脸现出铁青,这几天的病痛以摧枯拉朽之势劫掠着他身上的油水,他像一根风干的萝卜萎在那里。突然,他那两只大水泡里起了惊涛,把铜钱擎在浪尖。

“快——叫护士,静娴,我疼死了——我要喝奶——”他大叫着,两只脚蹬抓着床单,痛苦难当。

邻杉和秦良不知道“奶”为何物?不敢吱声,静娴已冲出病房去找护士,老金仍在不顾体面地嘶喊:“我要喝奶——”

护士推着车进来了,果然吊着一瓶乳白色的液体,她熟练地给老金扎上,口罩下潜伏的笑被明亮的眸子出卖了。

“他妈的,比女人生孩子都疼!”老金为自己的失仪辩解着。

这回大家都放开声笑了。

邻杉想到,这样一个五尺高的汉子,在生活的战场上厮杀,从不露怯。但此刻他被病痛钳制,丧掉了尊严,还要为着千疮百孔的皮囊苦苦挣扎,她顿生怜悯。拧头看一眼身边的男人,原谅了他所有的不堪。

老金出院了,瘦了三十斤。他开玩笑说,自己减肥减了几十年,什么方法都试了,均不奏效。最后鬼门关里走一遭,他妈的,“喝奶”喝瘦了。

秦良带着老搭档看了装修好的厂房,崭新的设备都已到位,冲压液压机森森耸立,像复活的兵俑,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冲锋。

检阅完这些钢铁机甲,老金心潮澎湃,当下掏出手机,择定黄道吉日,鸣锣开张。

在振聋发聩的鞭炮声中,“良金精密制造有限公司”正式挂牌。两个中年男人发了少年狂,爬到公司对面的大树上,夹紧裤裆,举着手机,只为给厂房拍张全景,发到公司的网站上。

邻杉坐着绿皮火车回到了云城,她的家乡。

跨进那个熟悉的小院,她感觉有些异样,院中多了几只长颈红喙的大白鹅。母亲养鸡是稀松平常的事,养鹅却是头一遭,怪新鲜的!问起究竟,原来是她家的宅院背靠着山,黄鼠狼贼多,对于养鸡的农户来说,这种不体面的臭屁玩家总是不请自来的深夜造访,钻进鸡舍,对准鸡脖子,一噬封喉。

母亲把鹅老爷请回家是要委以重任的,这四只赳赳威武的白衣壮士是鸡群的禁卫军,平日里高视阔步地从鸡群边走过,不吝轻慢。到了夜里,一有风吹草动,鹅壮士凛然无惧的放出长喙,伸直了颈子顿足呼喝,中气十足的嘶吼像深井里的回声瓮得人耳鸣。

预备横扫千鸡的黄鼠狼徒然变色,临阵倒戈。四壮士咄咄逼退宿敌,鸡邻才得一隅偏安。想来好笑,鸡群落难关鹅毛事?动物界的两肋插刀,肝胆相照比人类更见真诚!邻杉不由对鹅肃然起敬。

她放下行李,拾起笤帚帮母亲扫院子。因为天热,她穿了一件米白飞袖的短衫,整条胳膊露在外面。九十二岁的老外婆坐在院中的凉崖根下打盹儿,她糊糊涂涂地醒着,想是被这道晃动的白光所扰,极力张开两洼死水的眼睛,恍恍惚惚的寻视着,嘴角牵出一丝笑意,“看恁白成啥嘞——”。

邻杉裸露的两截胳膊在阳光的反射下,像热气蒸腾的牛奶汩汩流进了外婆的心窝。听母亲说,她年轻时极爱美的,外孙女的白臂勾起了她春闺梦里的缱绻。邻杉笑了,她挨近外婆干瘦的身体,撒娇地说:“婆婆,认得我是谁么?”

“你是——老五家的——红梅,对,奏是红梅——”她满眼怜爱地望着“红梅”。

这时,父亲扛着锄头回来了,望见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满院的鸡鹅围拢上前,啄着他鞋上的泥巴,似乎那里面藏着它们的“午饭”。

母亲在院中的石桌上摆开了碗筷,所谓“石桌”就是一块洋灰板被几块大石头支撑着,立于当院。上面摆着一碟酸黄瓜,一盘炒豆角,外加澄黄赤艳的西红柿炒鸡蛋。各人面前的碗中盛着蒜汁淋过的面,佐上那几碟菜,就是河南人的特色午餐。

母亲夹了些好嚼的菜,送到凉崖根下,给那个不知汉唐,勿论魏晋的老外婆吃。她显然已经走出了时间,只等最后的黑暗降临。

“爸,地里还有活吗?”邻杉迟疑着问。

“没——”

“有活你也干不了啊!”母亲抢着说。

“我明天去云城找工作。”邻杉把头埋进饭碗。

“你不要急,我有打算哩!”

“什么打算?”母亲问。

“我的战友老王在闸北区税务局当局长,他有关系,能把邻杉弄进云城日报社,我这几天就要找他去。”

“打通关系要多少钱?”母亲郁郁地问,

“两万——”

母亲打了个寒战,阴着脸说:“那邻桐咋办?老大不小了,再耽搁下去,哎——”

“邻杉书念到现在,不能撂在半路上,等她参加工作了,再说邻桐。”父亲孤注一掷。

“那——钱从哪搭弄?我真借怕了!”

“只要报社能让咱娃进,钱,总有办法的——”

邻杉别过头去收拾碗筷,泪水如小溪漫流。

她是父亲的骄傲,父亲不想浪费她的才干,认定了女儿是吃报社这碗饭的。

两天后,邻杉和父亲搭上了去云城的票车,父亲换上了见人衣裳,脸刮的雪青。下了车,他们一路打问,找到了闸北区税务局,那是一座三层的楼房,王局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不巧的是,他出去了。于是父女俩蹲点守候,快到晌午,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夹着公文包,从楼梯口上来,蹲靠在墙边的父亲立马弹起,迎过去。

“老王,忙着那——”

“公家地界,叫王局长——”那人眼皮也不抬,似乎身边掠过的是一只蚊子。

“是,是——王局长——”父亲应着,不觉红了脸。

邻杉看到了王局长未经风霜毒日的白脸,对这个人的傲慢很是嫌恶。但有什么办法呢?求人办事,冷脸白眼,不应该吗?受着吧!

王局长走在头里,父亲比他高一头,却佝偻着腰。进到办公室,邻杉发现,里面沙发、茶几、饮水机、空调,一应俱全,像是一个小型会客室。

王局长陷进了办公桌后面的椅子,几乎看不见人。她和父亲垂手立着,像是到富户打秋风的穷亲戚,粗鄙寒酸。

“毕业啦?一本还是二本?”声音像从酒坛子里发出。

“二本——”邻杉颤颤地答。

“这是你王伯伯——”父亲冷不丁地抢着说。

“王伯伯——”那个“好”字她说不出口。

“嗯——你爸说你写文章很有一手,报社当然也对口,但是现在政策收得紧,想走后门的人又多,所以嘛,老陆——”他转向父亲,“两万块不一定能兜住,我尽力去交涉,结果只能听天由命。”

“爸,我不去报社,我要自己找工作——”邻杉冲口而出。

父亲愣在那里,张大了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这女娃倒很硬气——”王局长轻蔑地哼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恭维。

父亲慌了,他转头嗔怪道:“这孩子,急啥哩!咱等着你王伯伯的好消息。”

邻杉只想夺门而出,她的眼泪一浪高过一浪,顷刻便要决堤。

“老陆啊,我还要处理点别的事情,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他和颜悦色地下了逐客令。

“哪里,哪里,你忙,你忙——”

父女俩走出税务局的大门,头顶一片灰暗,乌云斩首了泼辣的阳光,风雷骤起,一场大雨顷刻压境。雨势如瀑,仿佛天上下了一条河。没带伞的行人抱头狂奔,大家心照不宣涌向公交站台,邻杉和父亲也挤在这群难民中间。

突如其来的大雨,雨中狼奔豕突地冲撞,吓跑了她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只剩下对父亲的愧疚。

滞留到雨停,人群散去,他俩才寻路往家返,忘记了还没吃中饭。邻杉的胃里像被棉花塞满,不觉得饿,反倒想呕。途中,她哽咽着对父亲说:“爸,我要自己找工作,别再找王伯伯了,我不想看着你低声下气去求人。再说那两万块也只是试试水,鬼知道能不能成,我不能拿着你的血汗钱去冒险。这些年欠下的外债,压得你和妈抬不起头,活不像人,我要尽快上班挣钱,减轻你们的负担才是。”

父亲的脸颊像两片霜打的枯叶,黯淡下去。他长叹一声,终于没有言传。

邻杉想像着母亲听到这个“坏消息”时,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笑了。

邻杉捏着一纸绿色的传单,走进了“常青藤外语学校”的大门,面试她的是沈校长,浓重的南方口音暴露了他的籍贯。邻杉后来得知他是无锡人,因为老婆在云城的外国语学院任教,他便妇唱夫随,北上创业,跟另一位宋校长合办了这所学校。

邻杉应聘的是新概念作文代课老师,简短的交谈之后,沈校长对这个文采斐然的女孩十分中意,当场拍板,让她第二天就上班。邻杉雀跃着走出办公室,迎面撞上了一个瘦削单薄的青年,他是来应聘新概念英语代课老师的。两人礼貌地点了一下头,插身而过。

第二天,邻杉背着铺盖和简单的洗漱用品来报道,沈校长安排她在教室尽头的一间小屋里住下。本来学校是不包食宿的,因为那间小屋空着,就买回两张床板,做了临时宿舍。目前,里面住着一位英语老师,她叫罗玉屏,江西人,皮肤是小麦色,五官却出奇的好看,她总是笑盈盈的,似乎唇间藏着无数的惊喜。

在后来的接触中,邻杉了解到这个出生在小康之家的女孩,从小被满满的爱意包裹,心思单纯、细腻,没有苦毒、怨艾,不拧巴,不做作,极度舒适地活着,让邻杉无比歆羡。

学校的事务总是一成不变,邻杉所带的班级初中生居多,良莠不齐,大家对写作的认识只停留在应试。交上来的习作,通篇是空洞浮夸的高谈阔论,抑或无病而呻的牵强附会。她带领学生们读《诗经》,《史记》,拎出其中的名篇,分析讲解,让他们用心体会汉字之美,感悟其中的哲思,从而明白文章是“情触于物而发为歌咏”的产物。一切没有生活基础的瞎编乱造,没有真情托底的胡说八道都是行不通的。

现代人对美的钝感力是可悲的,大千世界是文学发源的舞台,她要摇醒孩子们在题海中沉浮的灵魂,让瑰丽多姿的文字光照他们的青春。

她的命题常常是即兴的,如果此刻窗外下着雨,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她会让大家用文字摄下看到的雨景,而每个人的像素和聚焦是不同的,雨中的思绪又各异,所以笔尖流淌的词句异彩纷呈,大有百卉齐放之势。

学生们爱上了这个不拘一格,才情洋溢的女老师。

学校隔壁是一间钢琴教室,每天都有袅袅的琴声从屋顶升起,弹琴的女老师美丽、典雅,像那架黑白分明的钢琴一样,高贵,不可一世。

她穿着孔雀蓝的裙子飘进飘出,步态轻捷,像风中漾着的一瓣花。她的声音嗲嗲的,骄骄的,唯独对身后跟随的那个穿黑衣的男子毫不留情地呼喝。“亮亮,你怎么这样迟钝,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人家要被你气死啦!”男子总是腆着脸陪笑,甚或露出甘之如饴的表情,实在让人费解。

不过,拥有这样超凡出尘的女友,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小心翼翼地供着吧!至少这个“亮亮”是如此,他对自己的女王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尽管总是出错,被指名道姓地数落,但他是幸福的。

邻杉喜欢这一对儿冤家,每到傍晚,接送孩子上兴趣班的家长就络绎不绝地进出于那间教室,琴声便如炊烟缭绕。邻杉总会趴在栏杆上痴痴地倾听,这免费的阳春白雪慰藉着她孤寂的心。

有段时间,琴声突然消失了。她纳罕地留心着隔壁的一切动静。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到沈校长和宋校长谈起收购琴行的事,她才恍然。那个美丽的女老师叫叶锦妍,杭州人,难怪她身上氤氲着一股水灵之气。叶老师要去BJ进修,所以转让琴行。亮亮是云城本地人,听说也要随女友赴京。

交接手续很快办妥,从此,沈校长和宋校长又多了一笔产业,三架钢琴和几十个学琴的学生。

琴声复又响起,但邻杉的心却莫名地飘向远方,她羡慕那些可以说走就走的人。

在之后的一次教研活动中,她惊奇地发现了那个瘦弱的青年,他们曾同一天应聘。此刻,他就坐在对面,脸色苍白,像是胎里不足所致。黑框眼镜下的细眉细眼低垂着,下巴尖如刀裁,直抵在胸前。

讨论结束后,他踌躇着走向邻杉,故作镇定地说:“陆邻杉,你好,我是秦良,在另一个校区教英语。”邻杉“噗哧”笑了,觉得他身上有种迂腐的可爱。

自那以后,她便时常能看到这个寒瘦的青年,他以送资料为由,频繁出入邻杉所在的校区,碰上时每每以老熟人自居,唤她“姑娘——”,酸气十足。邻杉跟罗玉屏说起秦良时,总是笑个不住,讥他像《儒林外史》中屡试不第的老童生。

终于,在一个傍晚,秦良推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把邻杉堵在了楼下。

他嗫嚅着说:“姑娘——晚上有空吗?我想载你到涧河边转转,那里的樱花开了,披霜戴雪,美极了——”

邻杉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跳上了那辆哑巴自行车。落座后有些后悔,因为前面那个干瘦的青年猛烈地晃动着,车把左拧右拐,她吓得“哎呦——”一声,揪住了他的汗衫,汗衫下的皮肉跳颤着。

“你可真是个千斤小姐,我要使出洪荒之力啦!”秦良终于稳住了车把,向前蹬去。

“人家还不到九十斤——”邻杉着了恼,心想“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然没错!瞧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

自行车很快汇入了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喇叭声,电动车的突突声不绝于耳。邻杉提心吊胆地抓着车座,生怕这头两轮的病驴会突然尥蹶子散架,而那位载她的桑丘却悠然地吹起了口哨。

到了涧河边,她看花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手心捏出两把汗,悬空的腿终于踏实地挨了地。

夕阳抖落最后一点金粉,素着脸沐入水中。河畔的风是长了翅子的蝴蝶,把人当成花朵来采撷。邻杉扬起脸,迷醉在这轻柔的爱抚中。

“陆邻杉,你是我见过的女孩子当中,文学修养最好的一个。”秦良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赞美。

“哦——是吗?过奖——”邻杉很受用地听着,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们沿着河堤傍花随柳走着,直走到华灯初上。

邻杉有些饿了,她提议现在回去。秦良犹豫了一下说:“附近有家慈溪米线,我们到那里吃饭吧!”他没有说“请”,邻杉也无心占他的便宜,但她出来时没带钱包是真的。转念又想,明天还他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当下决断,随他进了那家馆子,他们要了两碗鸡汤米线,相对无言,扒光沥干。

起身要走时,秦良慌道:“我没带钱,你带了吗?”邻杉一惊,“我也没带啊!”她懊恼地瞪大了眼。

其他的食客纷纷掷来异样的目光,不屑地摇着头,在心里谴责这对儿吃霸王餐的“情侣”。邻杉窘得像被火烤,只想寻个地缝钻进去。而她身边的男子汉左右躲闪着众人冷眼的拷问,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

这时老板夫妇从灶间转出来,用抹布搓着手说:“年轻人,忘带了没关系——”他们脸上尽力堆着笑,眼神中没有责备。

走出那间饭馆,邻杉强忍住泪水,老板的朴素,宽宏大度震颤着她的心,或许他们也有一双在外漂泊的儿女吧!

她对秦良的气恼因着陌生人毫无保留的善意,慢慢平息。她痛恨贫穷,因为穷生奸计,但愿秦良不是有意为之。

回去的路上,秦良在前面闷头蹬着,邻杉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她想起了跟浩宇相处的短暂时光,他也很穷,但他身上有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度。而眼前这个谨小慎微,缩头缩脑的青年让她生厌。本就没打算深交,以后更要疏远。

到了学校,邻杉冷着脸,丢下秦良上了楼。

第二天,一大早门卫老梁就拎着一个纸包上楼找邻杉,说是一个叫秦良的老师给她送的早餐,邻杉诧异,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更奇怪的是之后的日子,天天如此。老梁想是爬楼爬烦了,直接一个电话打到宿舍,让邻杉自己到门卫去拿。她在心底冷笑着,一碗米粉都买不起的穷小子,竟还有钱天天替她买早餐。她永远不会知道,那天秦良是因为给一个父亲下岗的女学生垫付了学费,所以才身无分文的。

邻杉生气的是秦良一直不露面,让纸包里的鸡蛋饼为他代言,她想拒绝也无计可施。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手机,联系彼此很不方便。

一天夜里,老梁气喘吁吁地上楼喊邻杉,她以为是秦良找来了,急切地往下跑。

到了学校门口,只见父亲满身灰土杵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她呆了一下,急忙跑上前。

“爸,你咋来啦?”

“我来云城打工快一个月了,你妈放心不下你,让我来看看——”

“我好着呢,你揽的啥活?爸——”

“在工地上扛泥包——”父亲用手捋了一下头发,邻杉这才发现他的颅顶满是沙粒,稀疏的白发像刺猬一样竖着。

“你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烩面。”她激动着。

父亲摆摆手,“吃过了,工地上管饭。”

“那你到我宿舍里坐坐——”邻杉央求着。

“不了,你在这里怪好,我跟你妈就放心了。”他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纸袋。

“这是绿豆糕,你打小就爱吃。”

邻杉接过,目送父亲孑然离去,她的眼泪汹涌决堤。她要离开云城,学校微薄的工资,顾全自己都不易,更别说贴补家里。她要往江浙去,听说那边有很多外企,福利待遇堪比行政机关。

这个大胆的决定似乎酝酿已久,缺的是一触即发的勇气。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她要到更广阔的天地闯荡,像叶老师那样。

寒假结束前,邻杉递交了辞呈,沈校长再三挽留,并承诺年后给她加工资,但她去意已决,谢绝了。

秦良出现了,他穿一件黑色的棉夹克,像是新买的,苍白的瘦脸依然没有血色。

他说:“姑娘,真的要走吗?”

“嗯——”

“南湘是个好地方,江南富庶之邦。”

“你也想去吗?”

他苦笑着摇头,随即抖擞精神说:“我要到龙池步行街摆摊卖灯笼,我只能顾到眼前。”

“哦,对了——这是两百块,谢谢你的早餐!”

“我喜欢你,这还不够吗?”他轻蔑地推开那两张大团结,无限惆怅地走了。

邻杉僵在那里,她被一种甜蜜的爱意层层包裹。

腊月二十三,她回到了那个破落的家,母亲正忙着祭灶,烙发面饼,父亲在当院劈材烧火。

邻杉鼓足勇气说出了远走南湘的打算,父母一脸惊骇,而后是长长的叹息。

母亲含着泪说:“娃呀,咱搁那搭不认识一个人,你去了找谁呀!天高皇帝远,遇上难处,我跟你爸也够不着帮你。”

“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在云城教书的工资只够养活我自己,我不能眼看着你和爸卖苦力,我却——”她蹲在炉火旁哭了。

那年正月,过罢十五便要启程。父亲拿出了她带回的五百块,另添了两百,穷家富路嘛!母亲哀哀地帮她收拾行李,简单的一只小皮箱,塞着四时衣裳。她没有拿被子,这次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而且是站票,所以行李越少越好。

绿皮火车开动了,邻杉想到了走黄原的孙少平,前方等着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她惶恐地憧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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