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仙迅速侧过身,脚步稳稳踩着城楼的屋瓦,居高临下俯视躺在大街上的老莽。
老莽睁着眼,眼神空洞。
血从他的胸口沿着肩膀里缓缓流出来,沿着冰冷青石地里的雪蔓延。
凹凸不平的雪被染成嫣红色,渐渐汇聚成血泊。
老莽似是死了。
笔仙也这么认为。
可他的眉头越蹙越紧,不禁回眸去看手里的那副老莽逐日图。
因为他想求证画中的尸体不是老莽,真正的老莽已经在与他的意念决斗里被杀死,所以他想求证画中的尸体不是老莽。
但他又无比希望这具尸体就是老莽!
因为如果老莽已经在画外死去,那画中的尸体就有可能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个人。
那个女人。
‘我告诉你,她又回到了那副逐日图里……’
老莽的嗓音像是幽魂的低语,回荡在耳畔。
笔仙恐惧地想着,眼瞳看着画轴的边缘,却害怕地不敢将视线投入那片大漠风光之中。
可他终究还是看了过去。
如真似幻的画景仿佛是活的,大漠的黄沙里吹拂着酷热的晚风。
画中的尸体还在,半埋在视线昏沉的沙丘里。
笔仙定了定神,仔仔细细地去端详那尸体的模样。
但他看的实在太仔细,太专注。
人一旦专注,眼睛就会忘记眨,就像出神发怔满怀心事。
所以他看的很清楚,以至于太清楚,都忘记吹拂面门的风是热的!
他像是回过神,奇怪冬天的风怎么会是热的?
于是他偏过头,想要再度去看城楼下的尸体。
可城楼下没有尸体!
而且不但楼下没有尸体,就连大街、灯笼、人,统统都没有!
所以笔仙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度以为自己还在与老莽决斗的那处意念世界中。
一想到这,笔仙忽然愣住,并且反问自己。
为什么不能在意念中?
当然可以在意念中!
毕竟他觉得老莽和他的决斗绝不会就这么简简单单结束,毕竟老莽是他认识的人当中言出必行的人!
如果说老莽决定要将他杀死在意念中,那么他必然就会在意念中被老莽杀死!
所以这里当然是意念的世界,他还没有脱离出来!
他笃定地这样在内心告诫自己,可谁也不能分清他现在是在现实中还是意念里。
但笔仙深信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相信他没看错人,更不会看错老莽这个人!
所以尸体消失、街道消失、紫竹和铁马仿佛从来就不存在,包括提醒他的燥热晚风统统都说明他就在意念中!
于是笔仙用力地闭着眼摇了摇头,想要以此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现实!
可等他睁开眼,一切都已变了。
眼前是熟悉的大漠。
落日还在西方的尽头降落。
城楼还是那座城楼,只是大街仿佛已被黄沙掩盖。
他站在城楼的城墙上,眺望远空的晚霞如火烧云般爬满天际。
然后,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那是风铃的声音。
风铃被束缚在柔顺的发尾,在沙丘的背后传荡着撩人的相思之情。
笔仙于苍凉的城头伫立,眼波追寻着铃声回荡的方向缓缓望去。
随后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眼眶也润湿。
他似是要流泪,可为什么?
是否因为他看到了一道被夕阳拖长的身影。
女人的身影。
他的手掌按在满是沙尘的城垛上,上身前倾以此让自己看的更仔细。
晚风吹拂着沙丘,金黄的沙粒像是海浪般柔软地流动。
一袭鲜艳的红袍被风掀起长长的衣角,如红帆般迎风招展在半空鼓荡。
女人赤着白皙的纤足,踏过每一寸炙热的黄沙,都留下天涯过客的足迹。
残云像是沉默寡言的奴仆,跟着她慢慢吞噬天边的晚霞。
“是她……”
笔仙自言自语地告诉自己。
他看着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夕阳照耀她的脸庞。
她的五官依旧很美,甚至令笔仙错认为这人是紫竹。
但她不是紫竹,她比紫竹更有女人味,更有令男人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比如她那双修长结实的腿,饱满的胸,单薄红袍下几近赤裸的柔软身躯,总是在第一时间就能抓住男人的眼球。
这无疑是个放荡的女人。
但笔仙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紫竹,因为这个女人正是他五百年都不能忘的妻子,玉净。
她果然还在沙漠里。
但笔仙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在意念世界还是现实。
现在他已看痴,只专注前方朝他走来的玉净。
玉净走下沙丘,朝着城楼走去。
笔仙望着她,可她根本连看都没看她的丈夫一眼,因为她只想喝水。
孤单的城楼下有马棚,膘肥体壮的马在吃草,马棚旁的青石水槽里就有水。
她几乎将头扎进水槽里,干涩的嘴唇贪婪地大口吞咽。
水溅起渗透了衣衫,水珠混着汗珠从肌肤滑落,显露的躯体更惹火,也令笔仙想起曾经对方在墨海里一件一件脱去衣衫的光洁后背。
他不自知地吞咽唾沫,第五珠帘也吞咽下水。
然后她仰头,与俯视的笔仙对视。
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因为她从来不对自己的丈夫笑。
他们在城楼的小阁楼里坐下,面前的四方小桌放着一个水壶、四个杯子、一盏发黑的油灯正闪烁着幽幽烛火。
阁楼虽然简陋,但很安静。
安静的地方总适合三两个人坐下来聊几句。
可这对五百年没见的夫妻没有说话,只有沉默。
轰隆隆。
雷鸣呜咽。
木窗外的天已渐昏暗,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好像要下雨了。”
笔仙总算找到一个理由,至少眼前这个人值得他用这样枯燥的理由打开话头。
“这片沙漠从来不会下雨。”